目击道存,掠地飞行——杨献平诗歌综论

时间:2025-11-28 14:34:49 编辑:Wendy 来源:《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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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篇杨献平的诗评是困难的,尽管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原因在于他太过复杂。他除了写诗,还写散文、小说和文学评论,方方面面,卓然成家。最麻烦的是,他有独树一帜的文学观念。他那些散见于各种体裁的文学思考,表述都极其清楚,内部却庞杂丰赡,大有“不确定的真理”的意味。这与他阅读广泛、驳杂,始终与人类思想浪潮相激相生密切相关。杨献平是中国作家中并不多见的对思想感兴趣的写作者之一。他对天地万物、宇宙人生有自己的见识,加上天生的敏感,强烈的感性与强烈的理性在他身上天衣无缝地缝合在一起。所以,无论在他的散文还是诗歌中都表现出这样的特征,他在感物言志、体物抒情或者叙述的过程中突有顿悟,便立即中断语流,冒出一两个精彩的抽象概念或金句,使文本灵光乍现,出现罗兰·巴特式的“刺点”。这虽然总显得有些“峻急”“沉不住气”,却特别适合诗歌写作。在这个意义上,张炜的说法深得我心,献平的诗“常有闪亮的电弧划过,让人心弦战栗”。

一、此时我在

几年前,我想写几篇小文章,直陈当下诗歌写作的四个弊端:诗意太密、心思太碎、人味太少、文本功利性太强,诗歌承受难以承受之重。杨献平的两本诗集《命中》(2015)和《万物照心》(2025)不在其中。之所以能跳出“四坑”,杨献平其实只有一个法宝,即只写“此时我在”。

写“此时我在”直击现代性的要害,即米兰·昆德拉所说的,对人的存在的遗忘。写此时我在,就是写此时此刻我之生命情态:我之感觉、感动、感怀、感悟,我之情绪、情意、情感、情结,我之体验、经验、思想、觉悟。我之每一灵魂悸颤、生命律动及其与世间万物的当下关联,成为杨献平诗歌创作的源泉。与其说杨献平是在写诗,不如说他是在为自己的存在立传;与其说杨献平是以诗的形式抵抗和拒绝对存在的遗忘,不如说他是以“一己的方式”为人类每一个动人的存在瞬间“保鲜”。杨献平集农民、出逃者、打工仔、军人、知识者、写作者、已婚者与再婚者等众多身份的叠加、聚合与冲突,使他深陷时代之中,他的诗作就不能不成为这个时代一份独特的“存在备忘录”。

正是在“此时我在”的意义上,杨献平把第一本诗集命名为《命中》,可谓切中其诗学观念的命脉。在我看来,“命中”具有三层含义。第一层,是在生命中写作,在生命的此刻流动中写生命。即如杨献平所说“生命本身就是诗”,因此,他的诗歌写作从不奔什么重大主题、题材或某种宏大叙事而去,他一己之生活历程,脚印、心迹,浩渺苍茫流动不居的感念和心魂,是其无所不在的吟咏对象。他的诗路奔走于南太行、巴丹吉林、成都等三个故乡之间,以及北京、甘肃、青海、剑阁、射洪、崇州等周边的开阔地带。他的诗不是在返乡的路上,就是在那些个喝茶、独居、礼佛、参悟、心斋、苦思、眺望、怀想的时光缝隙,甚至在那些个突然泪流满面、魂不守舍的瞬间。他的诗不少是写给杨献平自己的,然后是妻子婉豫和小儿子芮灼、父亲杨恩富、母亲曹桃妮、大儿子杨锐及其生母、同胞弟弟、岳父、岳母、鲁院的同学、河西走廊的行吟诗人、南太行莲花谷或安子沟那些尚在和已故的乡亲,以及怦然心动却飘然而逝的某些幽魂倩影,等等等等。可以说,杨献平用诗触摸遍、记录下无数次“命中”其“此时我在”的亲密者,组成其生活世界和诗学宇宙中的亲友谱系。这在当代诗坛不敢说绝无仅有,但可以说罕见。

“命中”的第二层含义,是在生命绵延浩瀚的过程中叩问命运。兴感所至,诗篇立成,杨献平无疑是个即兴诗人。但他的“即兴”中注入了“宿命”,即如20世纪的穆旦和叩问地坛的史铁生。生命乃如一场戏,剧本早已写好,角色亦已确定,就看你如何扮演、会不会演。这对于杨献平是一个奇怪的事情。或许与他的两本诗集都写于四十和五十岁的前后两三年间有关:据说这都是“不惑”“知命”之年啊。的确,杨献平曾经在诗中写道:“秋风横渡,乌鸦悲悯/忘了告诉你,从四十岁开始/我信命,信天籁/信小麻雀的心脏以及抚摸它们的下弦月”(《失眠之书》)。即便睹物抒情,杨献平的诗也会滑入宿命。在《短歌》中,抒情者本来是要告诉那个骑马的人、跳胡腾舞的女子、我想的人、卧倒的山羊,关于单身的人、醉酒的诗人、烧黑的身体、提刀的杀手的秘密,却突然以“要告诉自己/你要爱着,笑着/要用大雪把宿命焐热”收结全诗,出人意表,却张力拉满。前面似乎与己无关的人事竟突入自己的命运,并将“宿命”置于“大雪”和“焐热”的悖论之间,诗意悠然,短歌不短。在《燕赵歌》中,张三醉酒的现实与胡服骑射的历史逐渐被抒情者看清,向宿命围合,露出造物主的真相,“自己对自己发笑/上帝,这就是你的颜色”“因此,我们不要计较太多/大风吹过。黑夜更深/没人的路上/灯光多么奢侈。破庙不见香火/寒鸦和蛇,命定如此/枯草是最可靠的”。在从民和到西宁的路上,“我觉得了向上的宿命/大风把大地吹净,人从低处上升”(《从民和到西宁》)。我“陪母亲看病”,发现“母亲的头发开始稀疏/霜白是万物之惨烈宿命。我一声叹息/内心的裂帛,撕扯灵魂的幕影”(《陪母亲看病》)。如此诗句,俯拾即是。

其实,杨献平或许并未意识到,也并不一定赞成上面我对“命中”那两层含义的解释,他“命中”的原意,应该是精确击中靶子,就像命运的猎人,准确命中生命中那些个“向死而生”的存在瞬间。卡尔维诺在寄语未来千年的文学艺术时,把“精确”作为一个重要目标。他断言,“描写朦胧状态的诗人一定是主张精确性的诗人,善于用他的眼睛、耳朵和手,敏捷而准确地捕捉自己最细腻的感觉”。主张“此时我在”的杨献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使用“命中”的。看看那首叫《命中》的诗就不言自明了:“请用十指缠绕/请用一支针管扎进去/请用刀子。请用一只蝎子/猛然撩起尾针/请用蜜蜂,在花中沉醉的一刻/请把身子递过来/请用一根筋,请用瘦削的麻雀/一只知更鸟,叫我的名字吧/请用一只黄莺/喊我的前世。请用一个距离/在上帝门前挂钟,于世界尽头送一朵杀伐/一种蚂蚁的叫喊/一种猎枪的射击,请用箭矢和它们的哨音/此刻我在,请用你绣花的鞋垫和不打补丁的黄昏”。诗中具象化的表达,无一不精确地命中生命中那些充满玄机的“此刻我在”。但更为有趣的是,这些“命中”在有意无意中依然被诗人置于“生命”的河流与“命运”的轨道。一只知更鸟和黄莺询唤我的前世今生。而上帝与挂钟、世界尽头与杀伐,却让“造物主”进入时间,让“被造物”挑战末日审判。这是一个意动型文本,除了以言言事、以言行事外,更在意以言成事:正面迎击命中的叛逆的姿态,弥漫昂扬精壮的生命强力。

杨献平说,书写“此时我在”是一个巨大的考验。杨献平又说,诗歌就是内心的“偶发事件”。言下之意,“此时我在”的那些时刻,可遇而不可求,它们是存在中那些至光与至暗时刻,一捕捉,一抖擞,一诗化,就会闪现出存在的底色。有时不得不惊叹,杨献平对那些时刻的精确把握和高超书写,应是人类最隐秘的时刻。举一首让我难以忘怀的《一个和一个》:“要体贴,深入的,如蝎子和它的尾针/要适可而止,黑暗本是一种光/要简单,如蜻蜓在荷叶/和三角梅之上。要我这样,一朵云之中的闪电/一棵树不分雌雄/要登峰造极,就像你的每个清晨和黄昏/就像此刻此时,天一个,地一个/你一个,我一个,夜莺在玫瑰丛中/鸣叫、做窝,带着月色之静谧,江河之急湍”。读这样的诗,岂止会心一笑?当夜莺出现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是,杨献平把中国古人的比兴手法用颠倒了。

二、万物照心

对不起,这个小标题是杨献平第二本诗集的名字。我本想换一个,但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只好掠人之美。上面谈了那么多“此时我在”,接下来的问题是,“此时我在”在何处发生?这就得把前面提到的杨献平的那句话补充完整。杨献平说诗是内心的偶发事件,完整的说法是,诗是“内心、灵魂和万物之间的‘偶发事件’”。

天生敏感颖悟,即兴赋诗,杨献平不是在“做”诗,是在“写”诗。其实也不是在“写”诗,而是在“泻”诗。诗是从感兴之流中喷涌出来的。感兴是感物之兴,并非灵感的空袭。感物或者物感,是杨献平“此时我在”诗学的发生机制。天地人神,因我一体,犹如《在成都北湖公园》的几句诗:“水草依稀茂密,它们摇曳/沉迷、有序,借助水,仿佛莫名的谶语/天与地此刻呼应,链接的导体/是我,还有枝头的梅花,残余的银杏叶”。在这里,被“我”这个“导体”“链接”的“物”,显然不是康德的“物自体”,而是进入“感性直观”,并被人的先验图式把握、被审美判断力度量之后的现象之物、鉴赏之物。在海德格尔那里,正如在这首诗里一样,“物”具有天地人神四维,人诗意地栖居,是栖居在“物”中。恰如抒情主体在《我的痛,怎么形容》里的那声呼啸,“噫吁嚱,我不过一个人/同在此刻,蒙受日月,空气与万物大恩”。

据说,我们今天已经进入了“非物”的时代,物原有的那种被本雅明洞见的“灵晕”,已在话语的“机械复制”之中消失殆尽。换言之,如今那些流布于新兴媒介和各种艺术符号中的“物”,早已离“物”千里。话语的秩序代替了物的秩序,我们被囚禁在关于“物”的话语之中。新兴哲人韩炳哲认为,这里潜藏着人类的巨大风险,因为只有现实之物在空间上的广延性、在时间上的可持续性,才能为人类生活的稳定性提供实在性基础,否则在一切皆流的信息世界中,不仅诗意的栖居不可能,甚至连栖居的愿望都变得有些可望而不可即。杨献平“万物皆诗”的诗学理念,“此时我在”感物赋诗的方式,扭转了物的方向。回归物、深入物、万物照心,物我共生、共情、共理的诗歌气象,使杨献平不得不在这个时代的诗歌写作中,因其所具有的“未来性”,破圈而出,别具意义。

物与人并肩而立,命运相契。杨献平总是在物的体察中感悟到人的命运,物不只是其人生喟叹的触媒,更是其人生的另一种存在方式。比如,“醒来的窗外,一栋楼在向前,百米之外的人间/几个人在车流之间”,这是再普通不过的街景和物象,但抒情主体从中看到了人生的某一危境,洞察到其中的深渊:“这情景像极了人生/我们都在危险的边缘/生死未卜。也都在用肉身/收敛尘土及其黏合力。幸好天空的方向是敞开的/可哪里才算到达?”(《突然间泪流满面》)在那个“霾重,心紧”的下午,“我”“突然间泪流满面”。而“高铁总让我看到坟墓/一闪而过。这像极了所有的生/和死”(《高铁途中》)。再比如,“总是被忽略”的海棠花苞,第二次被“我”在路上遇见,“一刹那震动的火焰”,让我羞涩、慌乱;她“清洁若朝露/在雾霾之冬,宛如我爱”“宛若沉沉人世之突破蒙蔽的/一束光亮。照彻我/我为之惊颤”(《海棠花苞》)。同样,“玉兰花散开/宛如爱情及其谜底”“这世间多苦啊,玉兰花是生命万千悲悯之间/从皮肉径直进入灵魂的激烈和热忱”(《玉兰花》)。杨献平不少的感物诗都会出现类似的用词,“像极了”“就像”“像是”“宛如”等,这些词将“物”“我”的世界焊接在一起。

必须“隆重”一提的,是那首《傍晚戈壁所见》。不到十行的短诗,道尽被人间疏离或放逐人间的悲壮、苍凉、勇毅和决绝,可讲的却是小麻雀的故事:“我看到一只小麻雀/向着落日飞。那么弱小的一只麻雀/它为什么,要向着落日飞/又为什么被我看到,我觉得心碎/还有悲壮和美。飞驰的车轮不断扬起灰尘/我一直在想:在人间的小麻雀/它一定在逃离/身后的大地渐渐凉了/它在用翅膀,一点点打扫渐渐隆重的黑”。诗的妙处是“飞驰的车轮”的出现,它一下子把“人间的小麻雀”置于“向着落日飞”的小麻雀相同的生命情景,使其获得深厚的寓意。戈壁的荒凉与人世的炎凉,自然的暮景与人生的寥落,日落大漠与黑暗的迫近,都营造出亡命天涯的悲壮。但诗中有光,无论是戈壁的麻雀还是人间的麻雀,虽弱小却强悍,都飞向落日,逐光而去,召唤出一种眩晕致命的美。因物及我,因我及类,天地共情,言浅意深,达至哲思。

与物共生共情的关系,在杨献平诗中并不总是像上面那样简单清晰,更多的时候,抒情主体是在与物的对照、对立、对抗与和解中,产生或暧昧或幽微或强烈等极其复杂的情感。穿行在茫茫大漠、荒凉戈壁,或者是祁连山这样连绵稳固之物,以及如凉州、燕赵、嘉峪关等淘尽千古英雄之地,杨献平诗中表现出的依然是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旷世忧伤,依然是东坡先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千古悲叹。他在诗中写道:“走在戈壁上/我时常看到旷野上的孤坟/看到孤坟上端坐的狐狸和乌鸦”(《当年在西北》)。而人呢?人间的那些爱恨情仇呢?早已被雨打风吹去。他在诗中不断地表达自己只是一个“过客”“独行者”“外省人”“局外人”,“在庞大的自然和人为之间/我像一粒沙子,被风卷起,又重重摔下去”(《嘉峪关》)。这也延伸到他在生日或一年行将过去之时对流年的感慨,“面对流年我满目悲怆/越来越佝偻。一个人,众人,作为祭品,时间照单全收”(《流年赋》)。而迁徙成都,深居城市以后,面对楼高车快、芸芸众生、灯红酒绿,无论是傍晚时分、午夜梦回,还是喝茶独坐,抑或府南河边散步,他都感到痛彻肺腑的孤独。他在《独在红星路二段有感》中写道:“我于红星路一处楼上/端坐,似乎一口锈迹斑斑的铜钟/飞机穿过乌云,/肉身竟然也嗡嗡有声”。在飞机寓意的现代文明中,“我”就是一个弃世的古董。

杨献平诗歌最深的忧伤来自最卑微之物——草芥。对草芥及其命运的感同身受,构成其诗歌的一抹浓重的底色,它甚至像一根脆弱的神经,随时会触动诗人的悲哀和眼泪。他在诗中写道:“茅草就像另外一些我/我们是草民”(《下午》),“因为我出身于农民/在乡村之间,我和我的父母双亲/还有祖父以上的先辈/都有一条泥土的根”(《无题》)。流淌农民的骨血,泥土一旦沾身,就无法洗尽,“农民是一种血统/是一根针线缝起来的老棉袄、长镰刀、䦆头竖门背后/锄头锄掉的,不是杂草//是宿命”(《父亲》),“而农民这个宿命/在中国如影随形”(《写给母亲》)。除了贫穷、苦难、像蝼蚁一样生死,农民几乎一无所有,“一个农民生如静风/草芥;途经刀刃的尘土/光都是别人的”(《父亲》),却无数次被挪用、改写和粉饰,以至于“从前我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苦/叫作中国农民,也不知道还有很多只嘴/都21世纪了,还把农民说成晋朝的某一个人”(《入中年赋》)。事实上,他们命如草芥,有嘴无声,只是大地上沉默的一群,“卑微者从不发声/天地之所以明亮,大地为其阴影”(《写给母亲》)。虽然诗人深信“越是向下,越是馥郁/最下层的灵魂,曾经的人,及其骨殖/总是在滋养万物/包括人类自己”(《突然的桂花香》)。可这样的信条,面对的是乡村无可奈何的衰败,“对过是张大炮的黑木门。门上对联说/仁善持家久,读书继世长。可门是锁着的/门槛都烂了,屋檐掉在地上”(《掘根运动》)。虽然“人人要富/可三十年了,很多人还是月照锅盖/清水米粒煮白菜/破帽遮颜的,闹市中也都是一堆空碗”(《雾霾稍退后饮茶小记》)。诗人终于明白现代化对乡村的席卷,“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掘根运动,从梧桐树根/到炊烟骨髓,镢头边刃上,镰刀一再磕头谢罪”(《掘根运动》)。乡村振兴,是时代的使命,势在必行。

这样,万物照心,此时我在,杨献平诗中的物我关系,就不只是命运共契,物我共生共情,还有来自历史与现实的深广忧愤、一己之血脉与当下境遇的切身之痛,以及时空浩瀚无限所激发的形上之思、旷古忧伤。或许这就有了阿来的判词:杨献平诗歌的“忧伤真正发自内心,是他个人的,却又不只是个人的。他想绵延到世界和众生。由此,他的这些诗歌亦有了悲悯与宏阔的性质。”

三、所爱无端

无端,就是没有原因。在我看来,真正的爱,是没有原因的。当下盛行的感恩,只是爱的底线,更准确地说,它还在爱与不爱的门槛上,因为它是以“有恩可感”为条件,是功利的。杨献平的诗歌在击穿此时我在、万物照心的过程中是有所觉悟的。而且,这种觉悟突破了“致良知”的传统界限,既是大道更是窄门,是人站出自身,跨向彼岸的一种奔赴。在他的诗歌中表现为“所爱无端”。正是“所爱无端”,使他的诗歌呈现出一种高远辽阔的气象和境界。

觉悟是基于苦难,是源于炎凉世态、荒诞人生的看破与洞穿。其实杨献平是最没有理由“所爱无端”的,悖论似乎发生于“无爱现实”的逼迫。他的一首《钝刀子》可以见出他对“误解”“仇恨”“复仇”“疼痛”体会之深:“事到己身,才知是刀子/还很钝。越是笨家伙,用情越深/它在持续用力/皮下两毫米,越来越尖锐/切割如此严密,如同复仇的先锋部队/重要的不是鲜血,而是那种疼/它叫误解,也叫仇恨/很多人浑然不觉/旁观者心态优越。杀伐者手持的武器/来自昏暗错觉”“活着似乎就像风卷江河/尤其是至亲之人/用刀子斩头不过瞬间,使用钝刀子的人是我/当然还有你的配合。宽恕者,需要将一把白雪/放在最深的午夜”。生活在世中,就是生活在事中,因为人心的“昏暗错觉”,世事如钝刀子杀人。凶手与受害者,都是你我,无论亲疏,它就是我们生活的日常,宿命般存在。如果有宽恕,也是午夜时分无力的内心发现。可以确定的是,“一代人必有一代人的伤悲/这是使命,你我都在遵循”(《谈论》)。“人生之事,高尚使人痛苦/庸俗则令人快乐”(《生日书》),好人难做,“最好的人此生磨难/怀才不遇,急公好义的心,总是伤痕累累”(《最好的人》);“太耿直的人,昨天喝下一杯茶水/今天只好拈花苦笑”(《无私的人》)。何况“这世界从没有公心”“那么多的深坑和弯刀/只是相互不知道”(《昨日心情不好》)。不仅爱是如此稀少,“我们所爱的,多数用来自伤”,因为,“但凡入心的/必定早有亏欠/爱得越深,倒刺越长/锋利,根根见血,还提着微笑的月光”(《所爱即所伤》)。总之,这世界“绝望密不透风/苦难从来如影随形”(《酷热之成都》),“在这个年代/爱深度躲藏”(《在故乡的城市给你写信》)。不必再引用了,这样的诗句在杨献平的诗歌中随手可拾。

面对“悲哀常在/苦难永不停歇”(《父亲和我》),关于“爱和不爱”,杨献平的彻悟“源于痛觉/和善的被摧毁。在人世,我们要做的/唯一的方向,就是爱和爱下去”(《谈论》)。而这爱无缘无故,不以任何条件为前提,因为“爱自己和爱众生,根本不是什么宏心大愿/只是本能”(《燊海井》)。为此,“我们还要自发地/尽力去爱,爱得多一点/不叫自己羞愧、懊悔,还可以更宽仁”(《努力爱更多的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恢复痛觉,仰望星空,止于至善。丧失痛觉,就会丧失悲悯,就会于人道麻木不仁,对爱无动于衷,世界就会在仇恨杀伐中沉沦。没有对至善的眺望,爱就失去了牵引。在这个意义上,杨献平的觉悟是平实而深刻的。

如何爱?杨献平《爱一个人要爱品性和内心》如此写道:“仇恨可以放下,厌弃可以隐退/相信爱,和慈悲;相信时间/相信鸟鸣的天启/相信虎吼的灵性,雷霆的罪与罚/相信孤独,但始终保有一副热肠/相信一切终将逝去/相信万物都对自己有恩/相信活着的尊严,为互助加冕/相信理解和悲悯/相信与人为善,相信生不止息/爱不停歇,相信每一个人/相信灰烬之美”。天地万物、永恒时空,尽在爱中,仅仅出于“相信”。这首诗,总是使我不自觉地穿越近半个世纪的时光,与北岛、舒婷的《一切》《这也是一切》等诗对读,形成互文,中间穿插以海子富有神性的麦地意象组诗;也使我不时回首宗白华、冰心、梁宗岱那些近一个世纪前的“小诗”……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历史总在某些地方打几个旋涡,然后又扭头向前。老黑格尔的鬼魅不时闪现。

更有意思的是,杨献平的那些相信,竟是出于另外的相信。即相信“一个人完全可以落身成庙”(《早晨最清醒》);相信“每个人都有一座教堂”(《领报修院》);相信“每一个生灵都有自己的宫殿”(《野花》);相信“信仰是温暖的事物”(《勒布沟》)……是的,当感性和理性都不能说服自己的时候,人就只剩下一条路了,那就是“相信”。而“相信”以后的愿景极其简单:“我只想:在土地上安居乐业/每年有三十斤蜂蜜、几百斤大米,再加上面粉/蔬菜自己种,孩子自己养/不和任何人争,只愿敞开边疆/与人类同处一国,抱紧慈悲”(《丁酉元宵吃面偶记》)。

到此,杨献平的诗歌面目逐渐清晰。写“此时我在”,目击道存,“直将阅历写成吟”“诚身修辞,非有二道”,其全部诗歌乃是他的足迹心象。恰如龚自珍所言:“心迹尽在是,所欲言者在是,所不欲言而卒不能不言在是,所不欲言而竟不言,于所不言求其言亦在是。”在这点上,于坚可谓知音,他说杨献平的诗集“发生于自我的诚实之言”,并创构自己的“诗言体”。万物照心,感物赋诗,神与物游,物我共契,忧愤深广,情动天地,切肤之痛中蕴含哲思,又使杨献平的诗歌别有境界。所爱无端,慈悲为怀,推己及人,因人及类,恢复痛感,止于至善,最终使杨献平的诗歌以星光引路,“掠地飞行”,跨越此岸,气象宏阔,自成高格。尤其可贵的是,杨献平的诗歌有“五四”一代自由诗创立者们孜孜以求的“情感的内在节奏”和韵律,读起来非常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