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的时刻如此迷人

时间:2025-11-28 14:35:21 编辑:Wendy 来源:《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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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丽或玛丽是南方某国际航空公司的高管,在南国的蓊绿和郁热中,人到中年的她时常陷入回忆:她想起大学时代跟随斯图尔特学习德语的情形,女孩子们一脸洁白地畅想未来,而她差点就对即将返回德国的老师表白成功;她想起大学毕业后按照父亲的意愿回到老家县城中学教英文,收入不错但枯淡无聊,最后选择了逃离;她想起自己刚入职航空公司时与一个快递小哥同租一屋(非同居),因遭遇意外而精神崩溃,她向小哥怀抱寻求温暖,小哥仓皇逃走……

在白琳的《刀疤玛丽》中,这个叫马丽/玛丽的女人不断剔除着生命的确定性。她不愿过稳定(行尸走肉)的生活,无法预知的未来频频招手。她朝向命运深处张望,最终将好奇演绎为了一场场自我放逐,生活的、情感的。于是,不确定性也就从“动机”成了“结果”。

书写“不确定的时刻”,这个命题看起来如此虚无,如此难以把捉,但它正是这一二十年来最重要的文学收获。中国已不再蹒跚于现代性轨道,而是在城镇化进程中完成了改革开放的阶段性任务,在全球化格局中展开了新的文化和精神面向,这要求文学不仅关注生存、就业、工作、GDP,更需着力形塑“心内的湖山”。“70后”作家对此多有讲述,如徐则臣《耶路撒冷》、魏微《异乡》、阿乙《模范青年》等。他们和笔下人物一样,在逃离和颠簸中实践着一段段生命苦旅。

作家必须正视“不确定性”。正是在这一前提下,白琳敏锐地捕捉到了它的“身影”,看到了它在当代中国人的生命本能中辗转并渴求出口的紧迫性。可以说,为“不确定性”找到一条叙事路径,便是找到了探询中国人内心隐秘的“钥匙”。从小到大,我们在被规定的生活中乖顺成长,却往往被无法规定的事物所吸引并走向了不知所终的旅途,《刀疤玛丽》讲述的正是一个都市白领如此认真又如此枉费一生的追逐。这篇小说的魅力还在于结构和语言。白琳的笔触相当讲究,对情节、细节、情绪、感知均用心“深描”。她赋予了小说以“悬疑”的开头:玛丽脸上为何有刀疤?之后的讲述立即展开了她与斯图尔特二十年后在航站楼的邂逅,似有将“刀疤”引向爱恋悲剧之意。白琳还屡屡碰触到了“解谜”的边缘,比如玛丽与闺蜜徐丽娜在咖啡馆的面谈,比如她与绯闻满天飞的年轻机师许褚虽然清淡却心绪绵长的交往。

但“谜底”大出所料,看似平淡之事惊雷频爆,看似悬疑之事确属“意外”。在玛丽的追忆与揣摩中,现实生活蜿蜒向前,最后竟然与往事构成了“闭环”——当年那个仓皇逃走的快递小哥许海峰是许褚的哥哥,他后来得了癌症,临终前住在弟弟家,没想到与玛丽同一小区。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忏悔,用望远镜偷窥她,她对此一无所知,只将爱欲之念萦绕其弟。而那个贯穿故事始终的刀疤是玛丽被盗匪抢包时割伤的,与情殇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重重意外,层层翻转,充分表明那些流布于文本中的“不确定的时刻”是未知的,打开它们有如“开盲盒”,是将希望与绝望、痛苦与欣喜、忠贞与背叛交缠一体,这种迷人的复杂性在沈轶伦的《司南》中亦有展露。

作为曾经为上海写过非虚构的作家,沈轶伦这次没有将上海作为背景,而在是流动的空间中叙写出了一段勾连着历史之险、爱情之艰、家族之隐的故事,带着轻盈的叹息,又根植于厚重的民族历史与生命基底之中。利贞与鲁予是少年时代的恋人,百分百的soul mate,婚后生活却和其他夫妻无异,鲁予出轨,被利贞发现后两人离婚。这是一对年轻夫妻再平常不过的婚恋故事,作家将它化作一段段甜蜜的拥吻或酸楚的悸动,包裹在以利贞奶奶罗知荆为主导的家族故事之中。罗知荆出身于富贵之家,在抗战时期的重庆读大学,后因丈夫章耀堂的知识分子身份受到牵连,但二十余年里一直坚韧地守护着家族,把儿子养大成人,见证孙女的爱情,为曾孙女取名“司南”。这种“地母”型的女性,我们在不少作家笔下读到过。她们涤荡战争的血污,疗愈亲人的创伤,使生命之河始终宽广,沉静,生生不息。

然而,在看上去相当笃定的长达一生的守护背后,家族叙事的核心却在游移,滑动,释放出了极具颠覆性的隐秘。九十五岁的罗知荆要求利贞陪她去临终病房看望大学时认识的重庆人荆松,他曾南下缅甸参加抗战,内战后失去联系。更具惊爆性的是,家族的后人并不是章耀堂的,而是荆松的。看似确定的人与事,因家族根柢的游离而摇摇欲坠。听到这个消息的利贞表情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本打算再婚的利贞放弃了,再次将确定性拱手相让。利贞的爱与惧让我想起了萧丽红《千江有水千江月》,一对深爱的恋人因误解而痛彻心扉,最后分手。唯一能够慰藉痛不欲生的年轻女孩的,是家族的责任和亲人的不离不弃。

对于章家/罗家而言,一个不确定性引爆了另一个不确定性。只不过在小说里,选择或放弃选择的主体都是女性,男性成了缺席的客体,如章耀堂的存在感极弱,荆松也只在临终时以“一捆干瘦的枯柴”的形象一闪而过。主导叙事方向和家族血缘的始终是女性,这或许是“女性写作”的天然倾向。和白琳一样,沈轶伦的叙事策略也表现出了高妙的“设计感”。两篇小说都没有让“不确定的时刻”陡然显露,而是将往事与现实、历史与当下、祖辈与后代、爱情与婚姻的经纬进行交叉、叠合、嵌糅,构建起了结实丰厚的叙事肌理。小说的韵味便在那些空白处或戛然而止处摇曳,氤氲。

张曦《他的小镇》依然包裹着多个“不确定的时刻”,同样以婚恋为主题。小凌在大学时拒绝了物理系高材生子怡的求婚,毕业后供职于上海某报社,跑新闻时买下了还在开发中的莘庄的房子。中年画家卫明邀请小凌做画册模特,她拒绝了此事,却在与卫明的交往中产生了某种情愫。有过婚姻的卫明不想再婚,三十岁的小凌开始相亲,差点与一家互联网公司创始人走入婚姻,别墅都装修好了,没想到创始人临阵变卦。三十五岁时她认识了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士,当他得知小凌卖掉了价格暴涨的房子时便客气起来,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小镇》以上海为叙事空间,在如火如荼的经济新区开发的背景下,展现了都市男女的情感纠葛,这纠葛由于掺进了房子、经济等利害考量而变得相当的混浊可疑,这或许正是张曦想传递的“爱情故事”的真相。只是这一次,在不确定轨道上滑移的不仅有女人,还有男人。“消失”得最彻底的是曾经最耀眼的那一个,拿到伯克利全奖的子怡曾经前程似锦,不知为何又失去一切,成了流浪汉,并拒绝了国内同学的资助,再次消失。读者一眼可看到某新闻的影子。当全世界普遍进入现代性时,“脱域”或说“脱嵌”不可避免。正如安东尼·吉登斯所说,作为“现代性的后果”,曾经稳定的社会关系在对不确定时间的无限穿越中脱离了关联,地域性情境的失效成为必然。

如此以“不确定的时刻”展开对三张“新面孔”的阐释或许偏狭,但这确乎是一个迷人的话题。但终究还是有遗憾,因为三篇小说都没有将“不确定”执行到底,而是以或大或小的“闭环”了事。《司南》最终大揭秘,包括揭开了罗知荆与司南名字的来由。《他的小镇》的最后,小凌不小心怀上卫明的孩子,两人只好结婚,沦为在日常琐事中彼此怨憎的夫妻。小说结尾虽借用了《倾城之恋》的俏皮话,却终究无奈而苍凉。这些闭环侵蚀了不确定性的魅力,也透露出年轻作家为“现实”所囿的多重考量。其实,就让玛丽与许褚在不确定的生活流中滑行,让利贞和小凌在失去爱情后独自面对一切,不是更能增加叙事的趣味和想象力吗?不确定的魅影无处不在,可能性的重构也将由此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