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看小说如何描写“气味”

时间:2024-07-15 17:11:31 编辑:f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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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说,短篇小说是深夜里的一声叹息,是抹香鲸在月光下跃出海面的一瞬,是骆驼穿过针眼安全抵达沙漠的过程,是上帝的一个响指。上帝打响指的一瞬间会改变成千上万的事物的状态,但是要深化这种状态则要靠这声响指的余响。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云落》中充斥着细节描写,凡是能用感官感受到的画面与场景都被描绘得淋漓尽致,其中气味描写颇为值得关注。气味不仅可以带来感觉体验,也是作家讲述故事的重要方式。气味与作家的故事选择、叙述腔调和叙述形式等因素营造的独特氛围均密切相关,是其文学创作理念的体现。从叙事学角度研究气味,突破了原本从心理、生理和精神方面研究气味的桎梏,且彰显出其独特的文学思想和创作风格,反映出其创作实践的自我超越和发展。

小说中每一种气味都贴合了云落中人物的性格,来素芸身上是浓烈的香水味,身上都是蜂蜜的香甜气,不失张扬与泼辣之风。万樱少女时的稚嫩与初潮的青涩被描绘得非常生动,尤其是那股从身体里自然散发出的香味。万樱的小腹光滑平坦,摸起来就像是摸花朵的花瓣一样:柔软嫩滑,隐隐散发着香气。张楚的物象选择非常精准,小腹是子宫发育的地方,而花朵又是少女的象征,常云霓身上则是粉蔷薇的香气,甜腻、干净、缠绵持久,这就是张楚细节描写的魅力所在。

气味描写能够传达出对气味散发者的喜恶态度。以谁闻物,物与景皆附着谁之味。婴孩的奶香味在母亲看来是香腻的,而在万樱眼里,是一种尿骚搅拌着乳臭。因为她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孩子身上的气味。中年时期,张楚不再描写她初育的小腹转而描写她的大腿。柔软粗壮,仿佛荞麦皮枕头,却又散发着草莓糜烂的香气。糜烂与香气其实存在着矛盾,但正是因为以常云泽的视角观物,则物与景皆着常云泽之颜色,所以这个气味仍然是香的,即使是在罗小军梦遗中,她也是一株散发着香气的植物。她身上也没有这个年岁的女人惯有的水果微糜之气,倒是那种旷野的清朗,那种深夜隐隐传来的掺杂着玉黍、稻谷和甘草的气味。她的丈夫华万春身上有家畜的微腥,生猛浓烈中掺杂着汗液和油脂的气味,万樱对腥味不是没有厌恶,但这显然没有超越她心中的责任感。万樱酷似近期火爆的短视频博主小英,从她的作品中,大家感受不到其丈夫对她的爱意,但是小英却满脸荡漾。万樱亦是如此,仅仅是华万春的汗味就足以让她的血流加快,一股属于男人的热气腾腾的汗味钻进鼻孔,让她心房的血流得更快了些。没有人要求她在婚姻中将就,贴身照顾瘫痪后的丈夫,是因为她自己的善良和世俗的桎梏。所以她最后沦陷在海盐的咸味、雪里蕻的艮涩味、鱼的鲜味、太阳炙烤着菜地的甘味……这一隅之地中也不足为奇,但实在令人为之叹惋。

小说中数次出现了关于腥味的描写,豆浆有豆腥气、野兔有土腥味、河水中有腥腐气、驴肉有草腥味,华万春有家畜的微腥、常献凯的院子里有腥甜的气味,还有风中海蛎子和纸浆的腥味,常云泽被捅时鲜血的铁锈腥味,以及四月的晚风吹在脸上,咸腥的、凛冽的湿气……正是这些腥味的铺排描写,一点点打破了读者起初对云落的美好构想。正如万永胜形容的那般,云落看上去是个养尊处优的胖子,满面红光,西装革履,但肚子里不光没货,简直就是用气泵吹起来的塑料孬种。

莫言认为,作家的创作是“凭借着对故乡气味的回忆,寻找故乡的过程”,张楚的《云落》正是他寻乡的过程。天青这个名字很有意味,与小说创作地天津谐音,春天三月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湛蓝,非常澄澈,他以一个外来人的视角二访云落,一点点揭开云落中的迷雾,而后云朵渐渐多起来,越来越多的人交织进这张人物关系网,春天也渐渐过去了。天青就是离乡、回乡、再离乡的文学叙事模式的再现。小说有一稿是在张楚的故乡滦南修改的,他的创作轨迹正是离乡归乡再离乡的叙事模式的根底。小说中天青的鼻子是敏感的,但其实是张楚自身拥有敏感的嗅觉,不仅可以通过气味的变化来展现人物情感态度,也能从中感知他自己对故乡的情感变化。他能嗅到老家伙的身体正慢慢衰败,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除了驴肉的草腥味,他还闻到了肉身变腐的气味,这种气味,通常在那些瘫痪多年的老人们身旁弥漫。从中我们可以窥见天青对父亲变老的惋惜与伤感,以及他对故乡的眷恋与向往、疏离与冷漠。气味引发回忆的特性引导张楚采用气味叙事,在对故乡的回忆中寻找故乡、重构故乡。无论是天青还是张楚,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离开复返又离开的纠葛与错落都在读者心中荡开。

气味描写的缺席揭示了描写对象生命力的缺失。小说以万樱写给罗小军的信煞尾。她流水式的叙事与短视频博主小英如出一辙,都让人无法感知生命的张力。在小说前文中,她起初没有署名,但是在结尾的信件上,却有她的署名。可惜在这封信件中明明描写的是生机勃勃的春天,却没有出现任何关于气味的描写。有批评者认为,这个结尾过于冷静克制,而缺少生活普遍性的提示,还不能称得上恰如其分。无法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结尾,就无法为云落王国画上一个句号。但私以为,长篇小说不同于短篇小说之处就是要让作者建构的小说世界的悠长意味在读者心中荡开。如何为云落王国画上一个句号,就让这个答案在万千读者的心中,“云呀,云呀,落下来。”

气味是一种抽象的感知形式,通过闻某物,我们把这一印象,或者说这个发散着气味的对象引入到自我的深处,引入到我们存在的中心;这种亲密是其他感官与其感受对象不可能做到的。在情节上,经过扩写后的长篇小说《云落》中的气味描写就像是樱桃和罗小军追逐后在风中的遗响。嗅觉的细节描写恰恰填补了对自我存在的认知、反映与对自我拷问的空白,让小说在作者、人物与读者之间以及小说建构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深化了叙事的非虚构意义。张楚对气味描写的关注展现出了他开阔的文学视野和对文学创作方法的创新性追求,实为上帝响指的余响。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