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8年夏天,大海给我发信息,说参加了中山对口帮扶潮州工作队,刚好周末抽出空,想与潮州文友一聚。大海是中山作家,我们在文学活动上见过面。不料有此缘分,他作为中山干部,到我家乡潮州参与对口帮扶工作。对口帮扶是广东省委省政府的统一部署,中山结对潮州,中山干部奋发有为、不远几百里而来,作为潮州人,我们当然是感动的。人到中年,你知道在每一次这样浩大壮阔的奔赴异地统一行动中,很多人正常的家庭生活要做出牺牲。中山到潮州的五百公里,看似就半天车程,可是工作在外,孩子怎么接送?老人谁来照顾?平时一切按部就班尚且罢了,有点小状况时的那种焦灼难耐,应该是每个帮扶干部都经历过的。为了别人的故乡,这样做值得吗?大海一定不会有此疑问,有也隐忍。假如有此疑问,他就不会在对口帮扶工作结束之后又主动报名参加结对帮扶潮州市乡村振兴驻镇帮镇扶村工作。2018年到潮州对口帮扶期间,大海出版了此前已创作完成的长篇都市婚恋题材小说《觅》,邀我作序。本想推辞,想到大海还有一大批中山帮扶干部正辞别长居地来帮助潮州,便无法拒绝。五年过去,大海兄捧出了更加厚重的书稿《一线驻村手记:厚土 乡情》,记录的正是他从2021年6月至2023年5月间作为结对帮扶干部在潮州参与乡村振兴建设的工作点滴及生活体悟,字数有50多万字。大海希望我写点什么,我依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从文学赋能乡村振兴而言,厚重书写也体现了沉甸甸的责任。
《一线驻村手记:厚土 乡情》引发我很多思索,在我看来,这是帮扶干部视角下的当代中国乡村振兴的非虚构实录。乡村振兴是当代中国的国家战略,正在全国范围内波澜壮阔、如火如荼地展开。关于乡村振兴的理论探讨、新闻报道甚至文学创作,其实已经数不胜数。新近获得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品《宝水》,同样是以新时代乡村建设为题材的小说。不过,大海的《一线驻村手记:厚土 乡情》以其非虚构性而颇为独特。当代中国乡村振兴是一个浩浩荡荡的巨大社会工程,很多人想表现,但如何获取真正内在的经验是一个难题。事实上,虚构和非虚构,并没有必然的高下之分。虚构和非虚构,都可能依据真经验,也可能被表面化经验所遮蔽。今天,我们看很多乡村振兴或类似的主题创作的文学作品,最大的遗憾是经验的表面化甚至造假。对于文学来说,外在事件必须转化为内在经验才有效。经历不一定是经验。经验是指经历之事穿透、渗入了主体的心灵结构,由此重新生成的内在之思。因此,我们可以理解,采风式下乡是很难获得真正有效的写作经验的。但今天,很多作家进行主题创作,就是靠突击采风来获取经验。采风获取的只是浮光掠影的见闻,而非真正内在的经验。文学所需要的经验,需要时间的氤氲,需要把切肤的血肉痛感放进去,才能打动人心。可这何其困难!写作天然的矛盾就在于,写作者很多时候只能通过间接经验来写作。所以,写作动人的秘密就在于间接经验的内在化。这需要过程,需要真正全情全心地投入。很多人并不愿意花这个时间。回头看《一线驻村手记:厚土 乡情》,我觉得其最大的特色就是,以驻村干部的身份和日记体的方式个案呈现了中国乡村振兴事业的内在景观。这里有豪迈的激情,有基层复杂的情况,有各种各样的困难,也有战胜困难的勇气和智慧。一线驻村干部能发现乡村振兴事业的内在景观,能占有真正的内在性经验。可惜的是,绝大部分驻村干部,并没有写作的意识和准备。恰好基层工作经验丰富的一线驻村干部大海,同时又是具有丰富写作经验的作家。这便有可能为中国乡村振兴事业留下真正的非虚构记录。
二
村庄写作已经成为近年当代文学的潮流。小说有阎连科的“丁庄”;诗歌有徐俊国的《鹅塘村纪事》,许敏的《纸上的村庄》,谭克修的《还乡日记》;散文有雷平阳的“土城乡”,等等。每年春节微信朋友圈总被各种还乡记刷屏,也折射着“乡村”对于中国人当代精神话题的分量。作为乡土之子,作家们书写尚有余温的乡村记忆与正在消逝、解体的当代乡土相互纠缠的复杂况味。村庄,作为乡土最重要的地理单位,对于它的反复摹写,事实上关联着当代中国的精神难题。伴随着现代化和都市化的过程,乡土常常成为文学现代性返观的对象,正如陈晓明所说,乡土“也是现代性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只有在现代性的思潮中,人们才会把乡土强调到重要的地步,才会试图关怀乡土的价值,并且以乡土来与城市或现代对抗”。在二十世纪以后的中国文学史上,乡土与现代的狭路相逢衍生了各种不同的文化立场:在鲁迅那里我们看到现代精英对乡土的俯瞰和悲凉,他悲哀的是无法尽快将乡土带入“现代”;在沈从文处我们则看到一种将乡土审美化、浪漫化以对抗“现代”的立场。这两种文化立场恐怕都无法被当代焦虑的精神主体所分享:一方面,我们已经充分领略了现代性的复杂性和困境,以至于无法像鲁迅那样立足现代俯视传统和乡土;另一方面乡土也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巨变,以至于用乡土抚慰现代性创伤变得同样不可信任。彷徨无地的当代主体,在乡土的哺育下成长,经历了由现代批判乡土到由现代返观乡土的写作者,很可能正处于一种进退维谷的精神困境中:进是全面城市化的现代性深渊,不值赞美;退是故乡沦陷的破碎乡土景观,无可归宿。这种对乡村乡土的现代性认知,催生了挽歌式、乡愁式的乡土书写,其中依然不乏佳作。比如近年颇获好评的小说——罗伟章的《谁在敲门》,就是一部挽歌式的乡土文学杰作。《谁在敲门》以细密而苍凉的笔触书写许成祥的葬礼,在现实层面是许成祥的葬礼,在象征层面是罗伟章以笔为将逝的旧乡土世界举行的浩大葬礼。一百年前,鲁迅追问的是乡土之民如何进入新世界;一百年后,罗伟章所面对的则是,乡土成了空山,当代人如何重建生命之根的难题。《谁在敲门》关注的是脱乡入城的当代人的原乡问题,是每一个逐渐失去故乡的中国人何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性难题。作为宏阔叙述的《一线驻村手记:厚土 乡情》,不可能就某个主题进行连贯叙述,大海将记录父亲生病去世的故乡往事按时序分散载入日记,巧妙糅成主题凸显的长篇非虚构《乡村悼亡手记》《来兮归去》进行发表,其实就是一部悲悯的乡愁叙事鸿文。故乡农村血脉亲人的守望,以及新时代下乡情伦理的新思考,在大海笔下变得异常沉重。或许大海早已知道病入膏肓的父亲将不久于人世,所以有意识地进行记录,使得文本具有悲剧色彩。相较于以记录工作为主的叙述,这种以承载亲情作为乡愁纽带的叙述融入,不但创作手法新颖,还使得本书更具人文性,也增添细腻情感描述的文学审美韵味,只不过代价颇为沉重。
在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年之后,中国已经拥有了完备的工业体系,一方面城乡发展不平衡促使国家层面启动乡村振兴战略,另一方面城市发展所暴露的城市病也吁求着“乡村”的反哺和疗愈。近年中国作协重新提出“乡村题材创作”的倡导,隐含着这样的要求:文学要去回应重大的社会现实问题,文学想象要参与并成为国家规划的现代化建设目标的一部分,文学更要在“反映现实”之外,凸显“再造现实”的理想性和现实塑形功能。在此背景下产生了疗愈式的乡土叙事,主要体现在影视和网络短视频文艺形式中。电视剧方面如《乡村爱情故事》,网络短视频方面如前些年大火的李子柒的作品。从传播角度看,李子柒就是当代流行文化“乡村题材创作”的成功范例。作为一个从城市返回乡村的青年,李子柒的作品以鲜明的逆时针策略,在城市经验成为当代普遍生活经验的背景下,通过影像和自媒体传播平台建构了一种想象性的古典乡村经验。古典经验和乡村经验在当下的稀缺性是李子柒作品流行的重要背景。在个人日用品基本被工业产品覆盖的时代下,手工性便获得了独特的工艺和象征价值。在一条短视频作品中,李子柒如此耗时地依循着自然时序,种下棉花、采收棉花、弹打棉花,并亲手将弹打成的棉花被塞进她亲自缝制的被套中。李子柒一丝不苟地经营着工业化大生产时代下的自足农耕时代的手工劳作经验。人们惊叹于她的慧手巧心,惊叹于她在精密的现代社会协作体系之外挽留一种自给自足的存在可能。可是,那些农事劳动的烦琐、辛苦和艰难全部被过滤,取而代之的是娴熟、优雅、行云流水般的舒畅。农事劳作所处的乡村场景在构图、景别、用光和后期剪辑的配合下,建构了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古典景观乃至田园乌托邦。普通的观影者可能忽略了李子柒的视频作品对于物理时间的压缩。农事活动所需要面对的黏稠物理时间及其不可压缩性,在影像中完全不是问题,观众既可以从作品中感受到物理时间的刻度,又可以轻易地超越时间的路障。因此,我们不能忘记,作为一种新农事、新乡村、新古典经验的表达,李子柒作品最重要的基础乃是现代的影像技术和更具当下性的短视频传播平台。如果说,李子柒作品全力营构的是古典、手工和自足的乡村经验,那么支撑这种经验的却是现代、工业和团队协作的城市化运作。李子柒的作品在国内大获成功,甚至成功实现文化输出,折射的是后工业时代非机械复制经验的稀缺性及其对城市病的想象性疗愈。同样,尽管《一线驻村手记:厚土 乡情》多点多面多视角,其中以东山古树生态园作为主要线索的系列记载,大海将其组合而成长篇非虚构作品《以树为名》,就是一部描写小山村大工程的“破茧成蝶史”。这篇隐含矛盾冲突的鸿文,记叙古树生态园从规划之初的犹豫难决、自己的力荐和郁闷、设计与征地的艰难,最后顺利建设的过程。项目从不可能到可能,再到梦想照进现实焕发徒步活动中的大型亮点,叙述跌宕起伏,收尾欣慰愉悦。
三
《一线驻村手记:厚土 乡情》提供了一种奋发有为的乡建书写,这有别于上述乡愁式乡土书写和疗愈式乡村书写这两种主流范式。放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思想脉络中,乡建是其中颇引人瞩目的关键词。如思想家梁漱溟就著有《乡村建设理论》,阐述乡村建设必须依靠教育手段,通过社会组织的重建和现代科学生产及生活知识的灌输,来解决中国的政治问题和促进农业经济的复苏与振兴,使中国逐步过渡到真正以民为主的现代国家,并由农业引渡到工业化。梁漱溟的乡建思想无法通过政治实践而普遍推行,当代中国则轰轰烈烈地展开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的伟大事业。《一线驻村手记:厚土 乡情》书写的是当代乡建,秉持的也是乡建的立场和态度,书写欠发达地区基层财税乏力,但也体现各级和各界在努力筹措力量。不同于乡愁式书写,乡建的奋发有为,既不丑化,也不美化,而是努力直面现实问题本身。驻村干部直面的,就是方方面面的现实问题。《一线驻村手记:厚土 乡情》通过四条线索,全方位地呈现了这种厚重、丰富而又驳杂的现实。本书沿四条线索展开,其中两条显性线索:1.帮扶资金项目一至六批的搜集—申报—实施—完工;2.东山古树生态园谋划—规划设计—立项招标—落实施工(从不可能到实现可能)。两条隐性线索:1.父亲患有肺气肿重症—病重—医治—去世(体现亲情乡情的可贵);2.疫情防控—落实—转变—结束(体现一手抓发展一手抓防控和人民至上)。这无疑较为开阔、多维度、多层次地展开了乡建经验的内在性。
这种多维性就体现在,它不仅正面地书写乡建,同时也侧面地保留了很多包括民俗和乡建者心灵史的内容。如2021年12月16日记叙“东山村民俗盛事”、2021年1月31日“借民间习俗祝丰盛民安”、2022年3月6日“葬礼声中思考民俗与乡村治理”这些都并非直接的乡建书写。但这些正是乡土中国的重要构成。所以,大海用一种宽阔的眼光在看乡建。他大概秉持这样的态度:不了解乡土,无以谈乡建;不了解农民,无以谈建设农村。乡建是理解乡土内在性之后顺势而为、因势利导的主动作为,而不是居高临下、生搬硬套的被动行为。
因为带有工作日记性质,而且先用手机口述记录再用电脑整理修改,《一线驻村手记:厚土 乡情》的内容绵密翔实,非虚构的记录价值可能更醒目。尽管如此,作为文学叙事的非虚构,作为写作经验丰富的作家的作品,《一线驻村手记:厚土 乡情》仍然闪烁着思想的微光、语言文字如同河流般优美流畅,远比许多工作日记更为好读、更具审美性。而且,它还提供了一种书写乡土的务实的、文化的乡建立场。今天要重构一种具有现代性和未来性,既能见证现实,又具理想感召的新乡村书写伦理,我们应该建立的是一种更加丰富、更具弹性地想象世界的方式,而非一味将乡村浪漫化,在乡村和城市之间建立一种简单的价值翻转。乡土社会作为一种社会形态,既镶嵌了并不必然被时间所淘汰的价值,也深埋着跟现代社会生活不相匹配的思维和质素。因此,今天所谈的乡村和乡土,乃是一种基于当代中国乡村经验的新乡土,它不应该是对传统乡土毫无辨别的迎驾和还魂,不是对所有乡土价值的景观化、浪漫化和无条件复魅。大海的《一线驻村手记:厚土 乡情》无疑在这方面做出了重要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