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脏” 心怀“爱” 成大器

时间:2025-12-08 13:43:36 编辑:Wendy 来源: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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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功兄现在自然是名副其实的老作家了。

这个“老”既是生理年龄意义上的年长,更是从事小说创作资历上的资深:1973年,这位尚不足25岁的青年矿工便开始发表作品;1980年就读北京大学二年级时的他更有《丹凤眼》这样的成名作问世,不仅在后来被称为“新三届”的大学生中,同时也在整个文学界产生了广泛影响;再往后,《丹凤眼》《飘逝的花头巾》等作品分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即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的前身);与赵大年合著的长篇小说《皇城根》在90年代初被改编成30集电视连续剧而成为国产长篇电视连续剧的“先行者”之一。正当读者对他的创作报以更多期待时,他却奉命调入中国作家协会承担起为全国文学创作服务的工作,其势头正旺的个人创作不得不戛然而止……

至今我还记得一个细节。21世纪之初,在中国作协会议室研讨一部长篇家族小说的间歇,建功兄表情复杂地说:“我退休后也要写一部家族题材的长篇,那内容可比这要丰富得多。”那时,我已在文学界工作多年,正供职于人民文学出版社,不难体会他说出这句话时,那看似不经意实则复杂的心境,遂立即接过话来:“那我现在就预约大作啦!”不曾想到的是,这一等就是20年,一直等到我退休数年后,建功兄才拿出了他荣休后的第一部作品。没想到,这部作品竟然不是他此前说过的家族题材,甚至体裁似乎也不是他过往从事创作的“主业”——小说,而是名为《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的非虚构之作。

这当然令我好奇,加之想了解其新作命名等缘由,使得我在第一时间就拜读了建功兄的这部新作。“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原本出自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晚期名著《群魔》中一个名叫列比亚德金的“可怜虫”之口,后面还有一句“在我们干净的时候,倒无需关注。因为我们干净的时候,是人皆赐爱的”。这部名著和这句名言在陀氏笔下自有其特定时代的复杂性及特定所指,而建功兄这里的“借用”在我阅读完整个文本后方明白:是因为它正好使得作者“在这十年故事的迷茫中找到了进入灵魂的入口”,如同创作时常用的一个“楔子”而已。

在我看来,对于一位长期从事小说创作这种虚构文体的作家而言,首次从事非虚构的创作当是有一定难度且冒着一定风险的。以虚构为主要艺术特征的小说倚仗的主要“武器”之一是合理想象力的恣肆飞扬,相较而言,非虚构创作则犹如“戴着镣铐跳舞”,理论上虽也允许一定程度的想象,但更多只能体现在旁枝末节等处而非关键处。这样的限制对长期从事小说创作的建功兄而言,必然是一次巨大的挑战。我确是多少带着这样的疑虑进入阅读,后来发现自己是“杞人忧天”。

这部长篇非虚构作品是以建功兄1968年至1978年间的十年矿工生活为基本素材,并通过那时的矿工、普通百姓和知识分子等不同群体编织人物网络进而辐射到整个社会面,并凭借个体记忆再现了彼时矿工生活的种种场景与市井百态,特别记录和再现了李贯忠、老董、王大溪、老魏头、耕子和伊可忠等鲜活的人物形象。既为非虚构,“诚实”自然成为创作必须遵循的第一原则,但在审视个人精神世界的同时,建功兄也不时运用幽默调侃的笔触来消解苦难叙事,总体形成了一种平视视角、平民化的叙事风格。

从20余年的小说创作经历到几乎封笔十余年,再到用这部非虚构写作来重启自己的创作生涯,这样一种不小的“跌宕”对建功而言,既有难以左右的“不可抗力”,也是他对自己整体创作的一种理性规划。《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固然严格遵循着“非虚构”写作的基本原则,但又确实存有不少有别于当下流行的非虚构写作的个人印记,这是我们在阅读与评价这部作品时应格外关注的。仅就个人阅读而言,至少有如下几点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坚持平民叙事,用最朴实的话语讲故事。从《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这部非虚构作品中,我们仍然可依稀读出数十年前建功兄创作小说时的基本腔调:来自民间的生动、鲜活、诚实和坦率。这是属于陈建功独特的叙事腔调,无非是在小说写作时表现得更恣肆、更狂放;而进入非虚构写作时则相对节制,注重分寸。这当是由小说与非虚构两种不同文本的本质所决定的。

坚持直面自身,将自己“装进去”。在这部非虚构作品中,对当年那些曾经有过的迷茫、犹疑、脆弱和苦闷,建功兄不回避、不掩饰、不夸大,只是表现得比较内敛,而不是如同在他曾经的小说创作中那样借助于合理的艺术想象与夸张,将其展示得更加直白、更加透彻。

坚持解构苦难,不刻意塑造特定历史时期的悲情英雄。卒读全书,不难看出建功兄对此有着清晰的思考,避免将那个时代的日常苦难转化为今日作家笔下“头顶上的光环”。相反,还不时以自嘲的口吻将那些可能被塑造的悲情英雄一一解构。

坚持宽容基调,只是呈现而非谴责。不难想象,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是非错乱的岁月里,的确有少数人对建功兄这样家庭出身不太光鲜的、来自城里的学生娃是带有偏见的,因而给其带来侮辱与伤害也并不奇怪。面对这些,建功兄却少见控诉或强化,而是充满了宽宥与体谅:“也恶不到哪儿去,不过是见风使舵恐落人后罢了。”同时还不乏解剖自身:“你又何尝不是呢?”如此这般对自身的解剖,皆不是那种无原则地和稀泥,而是一种反省与自省兼备前提下的醒悟。

建功兄始终坚持文学初心,即便是非虚构写作也不例外。出现在这部作品中的李贯忠、老董、王大溪、老魏头、耕子和伊可忠等人物形象无不生动鲜活,呼之欲出,催人泪下。还有建功兄在自己已经“不脏的时候”依然怀念着儿时那个牵羊的同学,惦念那曾在病床前照顾自己的老张师傅……凡此种种,使作品中无论是当年的人物还是生活场景,既有那个特定时代特定环境中的特定言行,亦不乏文学的醇厚滋味。

最后,我还想就拙文标题再多说几句。“直面‘脏’ 心怀‘爱’ 成大器”中的前六个字是我对建功兄这部新作内容挂一漏万的总体概括。作为一部非虚构作品,其内容的“直面”书写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最基本的态度与底线,即便内容所及有些沉重,否则“非虚构”之基础将不复存在。建功兄虽以此为基本素材,但这个“脏”并非指矿工职业当时的工作环境之脏,而是暗喻那个特殊年代中的某些作为、某些言行、某种心理乃至某种环境。面对那时的“脏”,建功兄在直面的同时亦有“爱”相伴,包括对当年自己所遭遇的一些荒诞与磨难,建功兄不仅没有回避,还将自己也“装进去”,站在新的历史高度予以认识与评说。而这一切,既是科学理性使然,也是一位优秀作家“爱”之所至的必然。正因为有了如此“直面”的基本姿态,再辅之以“爱”的浇灌,才共同成就了这部《请在我脏的时候爱我们》总体上的“大器”。不过,尽管我喜欢建功兄的这部非虚构新作,依然热切期盼着作为小说家的他20余年前就在心中酝酿着的那部家族题材小说早日问世。

(作者系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