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
宇秀,祖籍苏州,现居温哥华 。文学、电影双学历 。 多家海内外报刊专栏作家 。著有散文集、诗集《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我不能握住风》等 。上世纪 80年代以校园诗人崭露头角,后入职新闻、影视、时尚等领域 。2001 年从上海移民加拿大,2015 年重归诗歌创作 。
冬天晾衣
那年冬天,挂满屋檐的冰凌不动声色
雪霁,太阳并未露脸
母亲就催我把衣裳晾到后院
傍晚,衣裳冻成了铁丝上的冰雕
我试图取下,咔嚓折成两半
像两柄削薄而锋利的刀片
把一张不知所措的脸夹在对决之间
母亲用滚水把衣裳从刀锋下解救出来
而我的身体无法属于任何一半
夜色下,针线挑灯穿行缝合分离
母亲极尽完美的针脚,暗藏细密的痛点
令童年背负了很长一道伤痕
道 义
这条路对所有的脚步都表示沉默
它唯有以躺着的方式抵抗
不说,什么也不说
凡在它身上发出的声音
肯定是强加的被迫
它喜欢松鼠和落叶的访问,胜过
人的踏足
尤其不懂为什么
人们常常在它身上开膛破肚大动干戈
然后……再打破,再缝合
它能做的无非是忍耐,再忍耐
在地震前,每一条路都预备了岔道
让人走错
当人们争论道义的时候,路
躺在天空底下,想念它自己长草的岁月
想念那些草结子,又被风吹落
想念果子在夜晚悄悄落地
一把木椅
这把木椅
二十年前与我一起跨洋迁徙
在张皇无措的异地
贴着它的背脊,坐在它的怀里
就是搬来的故居
不知不觉就坐进了落日 。冬的黄昏
闭目,垂首
窗外起风,冷雨零落
一只麋鹿从我破败的身体出走
去童话里复活
森林的涛声在皮囊的虚空里回荡
像故居的穿堂风击打高墙的寂寞
没人知道
只身空谷的羊在寻觅来时的路
就像没人知道午夜里一把木椅
想念着树
从 简
他们不打招呼就走,一去不再回头
在落叶的黄昏,在下雪的清晨
树木有整整一季的葬礼,死者已无送葬队伍
在微信里点上蜡烛,快捷,环保,连灰烬也省去
在网上转一份花圈费用,然后关掉手机
男人戴上口罩出门采购,女人在家剁馅包饺子
新年又到了门口
从前,死人的悲哀要笼罩很久
如今活人的时间都不够
朋友圈晒出一条小狗,溃疡的脚在兽医院手术
它哭了 。人们纷纷转发狗的眼泪
亡者瞠目,沉默在墙上
阿门!谁还记得擦去他们脸上的灰尘
宋朝的天空
今天的云踱着宋朝的步子
在邻家屋顶上踯躅
但我肯定屋檐下不是宋朝的后裔
像小时候的棉花糖可以抓一把
塞到嘴里,也像集合在一起的羊群
令人幻想去天上放牧
今天的云,离宝石蓝的天幕有点远
离后花园荡在秋千上的风比较近,风里的人儿
不知去向 。空空的秋千
晃悠着几许轻叹几许怅然
高脚杯里的红酒,青花瓷碗里的绿茶
欢喜着各自的欢喜
孤独着各自的孤独
同一朵云下开着不同的花
风信子甜蜜的香气令人陷入紫色的忧郁
曼陀铃妖冶的媚态让人忘记她的毒性
那邻家屋顶上的云
在遛狗女人的墨镜上忽快忽慢地走着
阳台上烧烤的浓烟
混合着鸡翅的焦味和最新的地产信息
给云抹上一层烟灰色的眼影
傍晚的风把城里的新闻和烧烤的烟味混在一起
扩散 。那些新闻总是翻炒着旧闻
一如死亡不停止死亡,新生不停止新生
然而,没有一片云重复过往的云
就像没有一滴泪是曾经流过的泪
北美六月里的风
不是汴京的燥热,也不是西湖的熏醉
它携着海洋的肚量
宽敞得像件尺寸过大的披风
谁都可以披一下,却于谁都不那么合身
而宋朝的云总是骑在风的背上
看秋千上荡来荡去的女子荡出一行行
瘦瘦的宋词 。那些骨感的词啊
从北方流亡到江南,从江南流亡到北美
侧身于烧烤的烟熏和密集的广告里
也流连在风信子和曼陀铃之间
在香气与毒性中自我解构
秋千上的人儿,早已不在此刻的云朵下
宋朝的天空还在今天的天上
想起巴黎
春天一来,就想起
一些艳遇和容易艳遇之地,比如巴黎
当口罩不再阻隔亲吻
一盘黄油蒜蓉深入到甲胄里的蜗牛
一些熟悉的人的墓地
挨个儿去普鲁斯特、波特来尔、海涅身边
坐一坐,倾听从他们身上长出的
又一季青草摇曳泥土之下的声音
遗憾没有软件可以下载风
杜拉斯白色的墓碑上插着许多支笔
像一堆干瘦的枯枝
我曾将旅途上唯一的那支也加入进去
之后便如许多急功近利之徒
任意输入一个消亡的日期
在键盘上虚构历史,直至把文字逼疯
影子们一批批坐起来
饮酒、对弈、舞剑、决斗
全然不管当下的禁令 。亡者的唇上印满
现实主义的吻 。至于
蜗牛,从香榭丽舍大街到左岸
密集的咖啡馆,孜孜不倦地证实存在主义
白色台布、银刀叉、黄油蒜蓉的浓妆
一场香艳的临终仪式
卑微的努力终成饕餮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