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归来诗人诗典》之学院:华 清

时间:2025-04-17 15:27:52 编辑:sj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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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归来诗人诗典》之典型:周庆荣(图1)

作者介绍:

华清,本名张清华,1963 年生于山东博士县,文学博士  曾执教于 山东师范大学,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兼任中国作家协会诗歌 委员会副主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 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与批评  曾讲学德国海德堡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等。


野有蔓草


从卫风穿过王风,来到了略显放荡的

郑风 。郑地之野有蔓草,采诗官看到

蔓草疯长,上有青涩的新鲜汁液和味道    

他轻触着这片最小的原野,它茂盛的草丛 

尚未修剪 。风轻轻掠过,小谣曲

在树丛间低声盘旋,湖里的涟漪正在荡开 

他的手也变得虚无,无助,像游吟者

那样伤感。“野有蔓草,零露漙兮”,语言

永远比事实来得贫乏,也可能丰富 。它们    

从来都不会对等的碎屑,此刻挂住了漫游者 

让他不得不抽离于凌乱的现实,驻足于

那些暧昧的文字和韵律,并在语句中

搅动了那原本静止的湖面 。将小鱼的蹀躞声 

悄悄遮覆在温柔之乡的水底

(2017.3)



狒   狒


它无辜的表情堪称人类的范例   

忧郁但不造作,这湖水般的目光 

澄澈,幽怨,透明,对这世界

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它坐在那里 

任一只幼子将它的脊背恣意攀爬   

有一刻一只花豹经过,危险的气息 

如风刮过丛林,掠过了它尖细

而不免慌乱的神经 。但很快

危险被一只羚羊的肉身化解,过了一会 

它梳理起伙伴的毛发,嘎嘣嘎嘣地

嚼起了虱子 。最后,它放松了一下 

裆间便伸出了那暗红色的肉具


此刻,它目光迷离,仿佛在享受一瞬的遐思 

一任蚊虫在一旁喧闹聚集 … …

(2017.5)


送亡友


我手捧这一只花环,白黄相间的花枝

开在冰冷的金属圈上 。我手捧着这冰冷 

如握着他渐凉的手臂,直到渐渐麻木

这是一年中的第几次?第几次

见证人世的洗礼?第几次生死课上的练习? 

他的双手,曾经书写,劳作,争斗

历经人世的爱恨情仇,亦曾经扶老携幼 

或者蝇营狗苟,如今都只剩了空空

安卧在同样安静的身体两侧:他那 

走过万水千山的双腿,自然地并拢

呈现出最规整的立正姿势 。但它的脚

再也不会行走在大地,而是怯怯地悬空着 

尽管换了一双新鞋,也无法掩饰它们的    

僵硬 。他再也不会从睡梦中坐起,关掉    

这低徊盘旋的哀乐,再也不会点一支烟    

喷出惬意的烟雾 。不会双手接过这花

闻一闻新鲜扑鼻的香气,不会一边看座 

一边笑着对我说,唉,太客气了

谢谢你,老朋友,我的兄弟 … … 

(2018.3)


猛    虎


正午时,那一抹斑斓的光线忽然走了下来 

从老屋的中堂上,越过黑漆漆的八仙桌    

像我家的老猫一样跳下来 。它靠近我

嗅一嗅我的肩膀,面颊,脚踝,然后又 

在祖母的土炕上来回转了两圈

它的目光温和而迷离,不时冲着我    

打量一番,当它听见院子里的鸡鸣声

像是停了一下,眼皮眨了眨,便又安静地

坐下来,那时它打了个哈欠,血盆大口中

露出了两排锋利的牙齿 。我看见它那目光中 

似乎闪出了几分忧郁的狂野,让我不得不

把手里的书卷放了下来,将我年少的胳膊 

伸出去,但我的舍身饲虎的冒险

还有想要成为它的冲动,好像并没有


让它产生兴趣 。就这样僵着,停了一会 

它像一个习惯了呆在笼中的猛兽一样   

伸了伸懒腰,趁我从一个假寐中醒来

眨眼间又轻巧地跳回到,那古老的卷轴之中 

(2018.6)


一只上个时代的夜莺 

——致同代人或自己


如烟的暮色中,我看见了那只

上个时代的夜莺 。打桩机和拆楼机

交替轰鸣着,在一片潮水般的噪声中

他的鸣叫显得细弱,苍老,不再有竹笛般 

婉转的动听 。暮色中灰暗的羽毛

仿佛有些谢顶 。他在黄昏之上盘旋着 

面对巨大的工地,猥琐,畏惧

充满犹疑,仿佛一个孤儿形单影只   

它最终栖于一家啤酒馆的屋顶—— 

那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啤酒的香气,仿佛在刻意营造

那些旧时代的记忆,那黄金

或白银的岁月,那些残酷而不朽的传奇 

那些令人崇敬的颓败……如此等等

他那样叫着,一头扎进了人群

不再顾及体面,以地面的捡拾,践行了 

那句先行至失败之中的古老谶语

(2018)



后    主


昨夜闲潭梦落花,他便有些

受不住了 。这可不只是弱者的忧心 

当然也不是万古无由的悲摧

无事生非,需要的不止是才华和心态 

还要有帝王的家财,花园,和女人

还要有那样的春江,月夜,扁舟

不管前世是谁托生,今生只是阶下囚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江山可以丢弃 

美人更由不得你,千古风雨一诗囚    

是最体面的说辞和理由

只要有它就可医病身,加餐饭 

就着这多汁多味的万斛闲愁

(2018)


自画像

 

一只羊与一匹狼,穿梭于前世的迷津 

它们互为皮革,同船共度

一百年,羊扮演狼,或者相反的结果

最终都丢失了自己 。沿着变幻的丛林小径

它们滑行而下,辙迹如雪泥上的指爪 

各自走散,扯起了传说的围墙

抑或流言的幔帐 。忙着用诚实的窘迫 

将自己画成羊,或者狼。

一场暴雨过后,原野上出现了

拱形的霓虹,转眼牙齿满地,秋草枯黄

他们惺惺相惜,彼此看着日渐衰败的对方 

想起了那句充满哲理的格言——


依照拉康的说法,任何对他人的观照 

说到底都是属于他自我的镜像 … …

(2018.11)


读   史


疯人船漂流于十七世纪的河上,划开了 

一道岁月的金边 。武士荷戟站在船上   

头戴金黄的头盔,腰间挂着

镶银丝的牛皮剑鞘,眼神凝滞,表情包浆 

庄严如尸身站立,肉身已成木乃伊


他抡着两把板斧砍了过去,一字排开 

被杀的人惊呼着倒地,变成了蚂蚁    

剩下的人回家,埋葬亲人,打理田地   

交完岁尾的税赋,用剩下的碎银子

看一场讲书人声情并茂,关于英雄的说部


十年一座阿房,一千年会建多少

有多少石壕吏,就有多少猛虎,他所路见 

不过九牛一毛 。琴响高山流水一曲

可惜喽啰以下无兄弟,管他死球多少 

十万,百万杞梁能堆多少石头?


塞北秋风烈马,江南春雨杏花 

征人的血衣由谁收纳?

一剑穿胸,血流如注

谁的呻吟在无人打扫的沙场回响

他班师回朝,他败为贼寇,他抢得美姬三两

他史笔如椽,轻描淡写,一笔穿越千秋 

(2019 冬)


歌    哭


梦中他唱出了 HighC 音,地道的男高音 

起初像卡莱拉斯,细腻而富有神韵

后来慢慢接近了多明戈,多了些明亮 

与强韧,最后他感到渐入佳境

和那位全世界的歌王已无限接近

他的声音响彻云霄,仿佛唤醒了天地

惊动了奥林波斯山上,正岁末欢宴的众神


后来歌声忽地带上了哭腔,他并不知道是 

什么原因 。起初是抽噎,后来更多了委屈

再后来是哭成一团,泪水沾满了衣襟 

再后来,他发现有人加入了哭声

最先到来的是那位江州司马,人群中 

似乎还有杜甫,衣衫更显破旧不堪    

哭的人多起来,还有窦娥等一干女声


这就走了调门,好像春日易复发的陈病 

霎时间哭声动地,从古至今响成了一片 

但领哭的人始终是他,这让他觉得

有些不解 。他知道,哭本身当然是容易的 

发音比歌唱要简单,但哭声里似有隐情    

总觉得是一唱三叹 。因为他

想道出那么多人间的不平,还有春日的大难


开始他并不相信,但反复验证,自问

那如歌的哭声真切而又凄然,他就这样哭着

哭湿了枕头,醒来时发现大雨滂沱

他居然哭湿了天地,哭湿了早春的黑夜 

哭湿了那些生死时速的疫病消息


哭湿了活人的表情,还有那屈死者的照片

直到哭湿了词语,还有今夜的倒春寒 

(2020.2.10 夜)


梦中焚书


旷野里荒地上,有一架木做的小屋   

屋里塞满了蛛网包裹的竹简和图书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他独自

拥有着这份孤单、安静和冰冷 

饥饿中,他取下一本,啃一口

再用灯火引燃取暖,让它发出一阵 

动听的哔剥声 。就这样一本一本   

他在烧它们,开始是偶然和好奇    

后来是过瘾,是危险游戏后

一个习惯性的加热动作,慢慢地

他引燃了自己的身体,将下陷的小屋 

变成了一堆火,在梦中他浑身燥热    

发出冲天的光焰,并最终成为了

有史以来,第一个自我的焚书坑儒者 

(2022.2)


雪中的创世纪


雪地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雪人,他 

在用双手和热气,塑造另一个。

他的脸上和身上,都覆满了凉凉的雪花 

他雪中的双手像在不停地抟着一首诗

一个小号的创世纪 。开始时只是 

出现了一个叫“雪人 ”的词,一个

洁白的意象,之后出现了有弧度的句子

再之后,是出现了酷似的形体   

绵密如雪的造型,而后,是一具 

诗一般致盲的性感胴体 。看哦

那作品已开始反过来,注视它的创造者    

就像是夏娃返身欣赏亚当的肋骨,仿佛他 

比常人更显得抽象一些,他手中

正快速地诞生着栩栩如生的这一个 。雪 

下着,纷纷扬扬,大地上的一切都

已被造物者埋没 。唯有他,变成了亘古 

以来的一个自造者,在一片

史前的白茫茫中,创造了一个——

完全属于自己的他者 

(2022.2.13 大雪中作)


满江红


一阕词让一整条江都有了咸腥味   

那古老的曲调也是,一个族类因之 

而长出一根骨头 。不要以为词语   

至多是一种符咒,没有它

死过的朝代如何还魂,一部史书 

正如同施过腐刑 。别用今人

去丈量古人,别用正眼去看历史 

相信“正义从不缺席”。难道它

习惯于迟到本身,不是人间最大的悲剧?

啊,幸好还有这么一阕词    

幸好还有,这带缺陷的词语 

因之这酒杯中还有

凝固的血块,必要时重新加热 

就着泪水一饮而尽,而后挥笔

龙飞凤舞,酣畅淋漓,气息一韵到底

再引燃那张纸,让烈焰炙烤一下 

古今的宵小,一樽还酹江月

再随血红的江水一泻而下

洗雪古来一切不曾安歇的冤鬼 

(2023 春)


附记:我 1980 年开始尝试诗歌写作,1984 年始在《飞天 ·大学生 诗苑》发表诗作,1980 年代后期至 1990 年代初期转向学术研究,1990 年代后又陆续写作和发表作品,但属长期“交替间歇 ”状态,2015 年以 后方为较稳定时期。

上卷:中国新归来诗人诗典(完整本)_01(2).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