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绍：
傅元峰 ，山东兰陵人，1970 年代初出生 。 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写有诗集《月亮以各种方式升起》。
树梢：己亥春节纪事
除夕那天，菜市场空了
我走到平常买老豆腐的地方，安静站了一会
当你做没有人做的事
就如鸟飞上树梢
想起这些年来，看天空，仅看树梢之上，不及云霓；
身体的空乏，大概只有最后的火才能烧尽
那天的菜市场给我一座空庙
我是我看到的；
我深知树梢上可停留什么
（2019）
春 节
激烈争吵的两个人
树，它脚下的石子，都怀揣琐事
万物大同小异
仅有一株兰草，把马牵出了语言的马厩
它飞奔 。天真正黑了
情欲高举火把，也走了一段相似的夜路
它们谁愿意折返
都可在年画上写下“立春 ”二字
九乡河的两端
在灵山之畔，本不是同一条河
在我心里各自流动
住这里，过年，打扫屋子，想象灰尘：
不需要草料的马
不需要松枝的火炬
你们都走；
并未离去的春天，你再来，
再来一次吧
（2019.1.7）
两江路
两江路生活在这片田野上并不一定是合理的：
看看校园，没有落叶的树
不比落日更吸引鸟雀
此时，杜厦图书馆唯一的书已经是
藏在土里的地瓜
一位抱着日瓦戈医生的女生坐在教室前排
仙林不可避免地落下去
我的 1976 年的粗粮别无出路
教室的门，被历史叙事学紧紧地关上了
两江路啊，如果在万物中单独复活我的爷爷，是多么无知：
“你的儿子，已经于 2019 年（甚至更早）死去，
村庄也全毁了。”
任何想失去落叶的举动
都能概括我在两江路上的悲伤
（2019.1.26）
安全颂
我像一个有很多鸡蛋的人
走到阳台，晃晃栏杆
只有花叶纵身而下
没有护栏的八月很深
“宁隔千里远，
不隔一层板 ”
只要不看沟壑，它就没有
蛋壳的坚硬，富含迷人的
生念 。虚构落日如母 。一尾刚吃过嫩叶的鲫鱼
享受不见农人的稻田
它的水域温煦，浅而有泥
孵化还来得及，还可以偷看
秋天的镰刀和即将生锈的大地
（2019.8.3）
依 赖
一个身体前倾，仿佛能倾向梵高的人
我来打你
他另外寻找了恋人
他的表白没有像你想的那样
从青茅滴下隔世的美酒
一个捡起废弃窑洞里的夜壶的人
仿佛捡起了西北
我来打你
它频频用于长夜的秘密已经失传
而你何必认为它们仅仅走进了土里？
你在擦那已经被他擦干净的田野
你在高估那已经被他高估的人世
而我在找
因描画而失去的世界
比喻颂
1. 枯死的文竹发芽了
它的黑暗难以描述
文竹，不再发芽
它的黑暗，难以描述
如同
我的死活，我的黑暗
因为难以说明，我如一盆文竹
在寻求变化时，独自失去本质
2. 养花求异
养狗求同
花草像狗一样服从我
狗，像花草一样蔓延
一个游子，不能走到
技艺不能的地方
如今，我走到了
花草和狗豢养我的命运
3. 回想我们相像时
比喻扎下的根抵达了深渊
不像时
比喻扎下的根，也抵达了深渊
在汉中门大街一家粉红的足疗店
我看到了崖壁上盘根错节的姐妹
我像个猪倌，一路吆喝，驱赶它们
沿街走回汉语
啊，我爱比喻
骇异而且劳累
劳累而且孤独
争 论
院子里，大人们在吵架 。一个巨大的蜂巢
在屋檐下集结。
屋檐简短。
黄蜂，一种人世的姿势，
被淋湿了。
棺材，乡村最重的东西。
在送葬的哭声中，我听到了美丽的独白。
是白云最缓慢的移动，
被一次次埋进土里。
大 雪
正午，绕过市集
人世，突然安静下来
接下来看到的山林
荡漾着深海才有的波纹
再往前走
熟悉的事物命悬一线
彼岸作为谜底开始喧哗
所有的伺服
不再带有族类和血缘的目的
回头看看
一场大雪被悄悄擦除了
那场纷纷扬扬曾经被全世界证明的雪
不仅已经融化
也已经可以没有下过
那时，你回头看了看
一朵格桑花开得如同
飞扬在万丈深渊里的一粒石子
夜的永生
是啊，当我沉默，我在干什么
摹仿一片被风吹了很久的土地？
遇一条河，不问源头
见苇叶不问它失去的青春
夕阳落就落了
此刻，茅草在搬运家事
狭窄的夜路没有酒馆
蚂蚁在擦自己并不满意的足迹
玉米秸里捉迷藏的小孩
自己走出来吧
今夜不会再有寻找了
妈妈已死，伙伴也已各自回家
已 经
1. 我种下的泥巴
已长出了荷叶和叮咬它的蚊虫
我种下的蚊虫
已走到遥远的雷雨里
千里返乡
摆下供品
当我烧纸，雷雨将至
我有愕然；我有躲闪不及
2. 时光那么快
我们是跟不上的
我们的界碑都老了
（墓碑是不老的么）
那么快
一定忽略了一位妄图长生的老人
我们拆除他
沿着哲学的幻影
我们的工程浩繁
但已被别人完成
3. 我如果能回农事
但没有熟悉的人，那些工具，多么可笑
我如果能回故乡
但新生的村巷和它的生机，并不指引童年的道路
我如果能见到熟悉的人
能回到童年
我的仇恨会复活吗
我的菩萨会跟随吗
蜷 缩
对不起 。一棵白菜的蜷缩
我怎么也说不明白
下雪了，我去看它
在菜心处，一些雪像我一样在
陌生人的门外徘徊 。那些卷合
娇弱得像是你不敢踩踏的
女儿的命令 。而当那巨大的水闸
断然悬空，在枯水期，你只能
和白菜一起，深深蜷缩在更凉白的生念里
那么深，以致牙齿咬到了自己的心肺
在那里，有花朵向自己腐朽的果实躲藏，带着
无名的惊恐而又不敢说明 。一棵白菜的脆弱里
有那么坚硬的事物：祖父的火柴被丢进
雨天；洗一床年迈祖母的棉被，又不能
向她解释为什么 。当一棵白菜冷冷地面对我
所有能说出来的懊悔，又在雪中
发出继续逃回内室的声响 。我领着女儿去细听
一些听到但不能说出的东西，并试图亲吻
她已经很像我的脸颊 。她躲避了几次
我也就像一棵白菜，不仅仅是
欢笑了几次，和，抽泣了几次
重阳的疑虑
我最后一个走进了秋天
不是在叶落草枯里，更急于向大地归还泥土的人
包括迟疑的落日
都在将光交还为土
但我的迟疑尚在开花
我鞭打重阳
求一匹春日的快马
包括晨露，都在向泥涂皈依
我却驯土为狗，养风为鹤
不但没有交还，还要伸手去抓取并不存在的
并不轮回的尘世
美 好
驾车间隙，瞥了一眼马路边的菜贩，
似乎看清了一些土豆：刚离开泥土，骄傲
使它们的皮肤带着神秘的黄色光泽 。在成堆
模糊的美好中，不仅新鲜，且有仅次于
农人孩子的那种不可造次 。它们倾听自己
笨拙的膨大，多余使它们精致地顺从抽象的
垒垛 。即使最老实的菜贩，也有摆放的巫术，
在离乡背井的诡辩中，它们逐一离开“土豆”，
如此不可思议的形状 。后来，我问自己看到了什么。
即使真把车停在路边，朝着刚才的画框坚定步入，
也只是一脚踏进了长久躲避的另一种秩序 。如同
抵达一所大学的讲台，带着我的土中的土豆，蹲在
年末的路边，对教室里的车流有一种无所事事的企盼。
土豆们被精致摆放过了 。我精神涣散暗示贩卖的要义：
它们美好而剩余，它们美好而剩余 。但没有买主。
这些陈列变成一连串不由自主的等待，在其中，
我是一粒形状谦卑的土豆，暗自带着骄傲的遗迹。
温 暖
因桂香而美满的事物里
有一只狗
下了秋雨
它的目光溜下屋檐
北风也起了
吹动黑夜里的牵挂
我听见病从袖口取出了银铃
我听见死从怀中拿出了火炉
深入梅山铁矿
三舅用绳索下放我到地瓜窖
深入地下五米，就有桃花源
五岁深入一个洞穴得到的快乐
五十岁，要深入一座铁矿
穿过那些逝去的亲人
我们快乐下沉，在地心取瓜
冷使一切完好
在快乐的最深处，突然有些疲乏
想对着钢索喊两声
三舅啊，三舅
所 有
宋朝。
送别的人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一个步姿。
去了哪里？
它显然无法走进
鸿爪在雪地上的印迹。
女儿走过来了 。步态神秘。
阳光下，一位老侦探跟随着她。
归 途
搬动一块石头，
让这个房间看起来更舒适。
后来，石头在怀旧的风暴中
艰难走回来。
我听从了这阵风暴。
房间里放置的物品还有
劳作，腹痛和想念。
我的灵魂是多么单调地属于它们啊：
老者，望着比他更安静的
一把椅子；乌龟找到了
爬回洞穴的路。
附记：上世纪 80年代就读中学时曾办校园诗刊并习诗，后中断。 数十年后任教大学，研究新诗时复写 。所谓新归来的诗人吧。